【高中作品小记】江城忆（一）楼林

“他们怀念乡村的草木清新，殊不知我们在棱角分明的楼林间成长，回到原始而质朴的怀抱。”——《楼林》

武汉有个绰号叫“江城”，又有人说武汉是“百湖之城”。每当坐飞机飞向天河机场的时候，俯瞰下的城市总是被倾斜交错的江与河划分成一块又一块，让这城市如纵横错落的荒原；荒原上又有一棵棵枯树屹立，像是人们将给时光立下的纪念碑。

古人没有飞机：他们的楼肯定很矮，既因为那时尚没有高楼的建筑工艺，又使得他们只需要登上黄鹤楼就能极目远眺，将千里风光尽收眼底。现在则不行：即使现在你于晴天登上武昌那座四百米的世界高楼，也只能看到丛立而起的大厦高楼层层叠叠，遮住了地面的人来人往、灯红酒绿，那是人类给大地穿上的装甲。

我小时候武汉还不曾有那么多高楼，他们和我一同长大，最终矗立在每一寸天边，站成一座坚实厚重又流光溢彩的钢铁森林：

这是机械对自然的解构，又是城市孩子的浪漫。如果说过去中国人成长在草原和山川，那现在我们长于森林——楼的森林。我们在森林里攀援上下，每日忙碌不止的去觅食，争斗或求偶，我们在自己创造的全新自然中返祖，又回到数千万年前。那时候人们在丛林和荒原中寻找火种，一如当下的我们寻找全新的精神怀抱。

最早走过这里的时候，我还不知事。那时武汉天地还是一片荒地，区政府大楼还是三幢民房，江滩没有华丽的单门，如今看来十分土气的洋车在土路上来来往往，弥漫起刺鼻的烟尘。公交车喷着黑烟似在马路上飞行，如《逍遥游》中绝云气负青天的大鸟。

那时候我害怕过马路，害怕猛兽般咆哮的大车，它们在矮楼间穿行，现在想来他们是如此的简单粗暴，是原始幼稚无所畏惧的幼兽。如今它们成长又成熟，优雅安静，不再咆哮也不再向你冲来，只是在柏油马路上安静地伏行着，带着车上的人和属于他们的故事，驶向他要去的地方。

车会更新换代，人会长大变老，也有不变的东西。比如黄浦路大转盘，沿江大道的二初门口，卢沟桥路和中山大道的交汇口……每天早晨七点与傍晚六点，车流和车中的人们在这里相遇，相互鸣笛致意以后分别奔向各自的远方，无论风还是雨亦或是晴空万里。坐在早晨的车流里是一件有趣又让人恼火的事情。恼火是因为自己的事——上班或者上学会被耽误；有趣的确实周围的人们：有人急急忙忙向前挤却不得寸进，有人不慌不忙稳若泰山，自顾自的行驶在直行道上；有的笨蛋走错了路，在路中央来个大转弯，也有技艺高超的昆虫一般的骑手穿越在车流中一骑绝尘，片叶不沾身，好不潇洒。

突然想到动物世界开场的时候，万类霜天，正如同早晨的城市；我们看似在钢铁城市里却也在森林中，很多人逃避自己的原始却不知我们回到的正是原始的怀抱。

动物的进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，城市的返祖亦然。三体中曾写到：“与上一个时代相比，掩体世界远不是理想社会，向太阳系边缘的大移民使得早已消失的一些社会形态又出现了，但这不是倒退而是螺旋形上升，是开拓新疆域必然出现的东西。”掩体世界的建成花费了数十年时间，我们的城市彻底“建成”又需要多久？时至如今的上一辈人们仍然难以控制随地吐痰之类我们公认的陋习，那是因为他们从本质上仍然属于乡村——那个建立在平原上的小小聚居地，而古代的城市纵然雕楼画栋，亦不过是“村庄Pro”，一切美的本质仍然来自修饰的木材、烧制的琉璃和源于泥土的砖瓦。直到水泥和混凝土的发明，直到蒸汽机和重型机械的问世，人们才受到时代变迁的改造，从灵魂上逐渐演变成另一种无所谓优劣却决然不同的生命。

是啊，我们在城市里长大，我们是城市的孩子。楼林间川行的我们忘却曾经土地上以人情为核心的道德秩序，转而遵循城市森林的法则。法律的底线和秩序的追求，从形而下的“术”到形而上的“道”，从一村之野到开阖的目光，我们在改变着自己，时代的旋进不会留恋任何人，当城市的形式被淘汰我们也将成为怀念过去的保守者，在赛博朋克的时代我们会怀念童年的小区和大商场，怀念关窗锁门一个人居家的安宁，怀念夏日午后独自醒来时内心的孤单，怀念学校，怀念青春，就如当前的他们。

深夜的楼林浸没在暮色里，黝黑只看见重叠的影，似在风中摇曳又厚重如山川。走在楼下时仰起头，楼檐与深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，像一口没有尽头的井。一抹抹霓虹被随意地抹在云上，幽幽的闪烁着。画家是楼间的灯带，整座城市的灯光又一个中央系统管控，立体的画面在城市中展示，却只有少少的窗口可以欣赏，余下的被抛入虚无的夜空中和喧嚣一同落幕。

每日每夜我穿行在楼林间，像原始森林上下攀爬的猿猴。想到乡土作家们感叹乡村应该是所有人的故乡，我又暗自哂笑他们自以为代表了人类。他们怀念乡村的自然和清新，殊不知我们在横平竖直又纵横穿插的楼林间出生和成长，回到茂密的原始森林的质朴怀抱，在沉睡间寻找到我们的故乡。